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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萍原居民,寥落一千個春天

文/畢恆達(台灣大學婦女研究室研究員)
【中國時報】時論廣場
2000.03.04


三年前的三月四日凌晨,警衛戒備森嚴,突然間幾把無名大火相繼而起,台北市十四、十五號公園預定地上的建物於是在極短的時間內拆除完畢。原有的居民四散他方,原地則暫時規劃整修為簡易綠地公園至今。最近公園要開放規劃設計甄選,一份市政府的文件這樣描述拆遷前的景象:「密集之違章建築,形成一片髒亂,與四周地區高樓林立,商業繁榮景象形成強烈對比,致有『都市之瘤』等封號。」

回顧都市計劃史,這種使用疾病(disease)的隱喻以及衛生(hygiene)的論述經常可見。事實上隱藏在這種環境疾病或衛生論述的背後,實則是一種社會衛生(social hygiene)的論述。它反映了對於社會失序(social disorder)的恐懼(問題是誰來界定「失序」?),然後利用都市更新的方式來驅逐所謂非我族類的移民或少數族裔。其實貧民窟並不如想像中的失序、道德瓦解、行為偏差,它只是呈現了不一樣的生活方式。而且如果不處理經濟、階級問題,僅是建築環境的更新也無法「改善」他們的生活處境。

這三年來台灣大學持續對幾十戶原居民進行追蹤訪談,瞭解拆遷事件對他們生活所產生的衝擊。過去有些人晚上睡覺懼怕失火、居住空間擁擠、家中沒有衛浴設備頗為不便是事實,但是過去夜不閉戶、人情味濃相互支持也是事實,現在則搬遷至空間較大、設備條件較好的居住空間。然而他們也從原有的地面水平生活空間轉變至垂直的公寓大樓空間。對於行動不便的人而言,過去只要坐在家門口就可以和巷道裡來來往往的鄰居攀談的情況,轉變成為孤立在公寓單元裡看電視、大眼瞪小眼的無聊窘境。一般來說,年輕人亟欲擺脫原有狹小的實質空間,老年人則懷念過去充滿人情味的生活空間。

拆遷也影響了他們維持生計的水平,而且越是低收入戶影響越大。以前只要勤勞一點很好討生活,有的擺個小攤、當公廁清潔工、幫人洗車、在餐廳洗碗、做資源回收,也容易在菜市場買到便宜的飯菜。拆遷之後,搬至陌生之地,有的失去原有工作、攤販推車沒有地面可以擺放、也沒有熟識的鄰居可以介紹各種打零工的機會。

公園預定地原有的社區是經由幾十年的時間有機慢慢發展成形,有一個緊密的鄰里支持網絡,拆遷之後,居民各奔東西,進入另一個陌生的環境之中。歷史、方言、生活方式、階級等差異,很不容易融入新的生活環境;而相處幾十年的厝邊,頓時四散各地,也很令人感到心酸。尤其是老年人,適應新的空間與人際關係要花費極大的能量。就有一位老先生遷至國宅,他的鄰居告訴我們:「他過世了,我們跟他都不熟呀!過世以後,我們聞到臭味才請人把門撬開。」就算這是極少數的個案,但是這樣的慘事,究竟是誰的責任?過去基於社區的關懷網絡,不必利用政府的福利資源就可以照顧弱勢戶,讓他們有起碼的生計與心理支持。但是這群人被迫遷往陌生孤立的空間,領了補償費又有何益?

三年前的拆遷最為住戶所詬病的是期限的短暫,他們被迫要在農曆過年的期間找房子、打包、搬家、安置神明,弄得年不像年,沒有足夠的時間找到最合適的房子,物品也無法好好的打包整理。尤其是三年來清除違建之後的公園裡,看不到公園的設計,卻只見花盆裡的花朵展露容顏,更令當時倉皇搬走的居民欷噓不已。他們也反應能不能在原地保留一個公共的地方,讓他們可以再回去跟老朋友聊天,至少有個可以遮風避雨的涼亭以及無障礙設施…

我們並不盲目歌頌違建的空間與生活,也不是反對開闢公園供市民使用,但是舊生活和新公園是否一定是互斥的?誰在當中獲利最多?是否造成富者愈富、貧者愈貧?更重要的是,人並不是物品,他們也要基本的尊重,而不是被視為欲除之而後快的毒瘤。拆遷過去曾經發生,將來也還有,然而我們很少關心居民所受到的衝擊如何?如果沒有從這個事件中得到教訓、學習,那這個城市如何可能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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