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新故鄉…他們卻被逐出城市
文/夏鑄九(台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教授,澄社社員)
聯合報,1999年5月21日
最近,台北市的龍門國中等預定地的拆遷戶與「反對六月推土機聯盟」,在台北市政府大門前抗爭,弱勢市民要求兌現市長選前承諾的「就近安置」計畫。他們不在於要求提高補償費,而是爭取居住的權利。它引起了「阿扁鴨霸,小馬照拆」的說法。假如我們能跳開對陳水扁或是馬英九的情結,能躲開開發中國家中產階級特有的「侵略性」心態的話,我們可以分析政策的形成與執行。打造「市民城市」需要的是問題分析、市民參與、政策辯論的自主與冷靜,而不是民粹式「市長城市」對政治明星或強人依賴的人氣。草根民主孕育市民城市,而開發中國家的城市卻是民粹民主支持的「沒有市民的城市」。
公共工程闢建,對既有房舍拆遷必須有妥善的安置計畫,不然,「公共」就需犧牲少數人,以公共利益之名隱藏了國家暴力。尤其,將教育與古蹟保存對立,將學校與弱勢市民居住權對立,甚至是城市以美化為名,其後果卻造成房地產增值、周邊土地所有者受益,與土地投機所需的,對未來市場利益之期待。更有甚者,粗糙的公共工程闢建經常造成對既有鄰里網絡、社區意識與地方特色之摧殘。
這些,正是一百四十年前拿破崙第三與郝思曼將巴黎開膛破肚,闢建馬車馳行的林蔭大道的歷史場景:鎮壓當時的城市暴動、整合城鄉移民後的巴黎人而卻放棄邊緣者、摧動住宅市場、塑造布爾喬亞都市美學典範…。歐美社會之資本主義化、工業化與都市化的過程,經歷了兩百年的歷史。在對巴黎的記憶中,我們看得到巴黎公社的街壘,聽得見推倒梵東廣場象徵統治者紀功柱的喧嘩,以及,由波特萊爾、班雅明一直到現在,左右兩翼在思想上的拉扯。
而台灣經驗,它的特殊性正在於這種資本積累過程歷史的拉扯壓縮在五十年裡集中進行。其步伐之魯莽,行動之粗疏,思想之單一化,使得人與土地都難以承擔這場歷史的暴力撞擊。台灣的都市計劃,承自殖民時期,本身就是現代格子對既有漢人移民聚落開刀。今天,嘲諷的是都市計畫竟伴隨著投機城市對未來獲利的貪婪,它正是古蹟保存與永續發展的對立面。這就是「殖民的現代性」,也就是前面提到的那種具侵略性的經驗方式,一種對社會的領導權。
它比西方的現代性經驗方式更赤裸地表現出資本積累與商品交換所需要的那種精神狀態,那種「創造性破壞」過程中對社會弱勢者的鄙視,對自然大地的掠奪。「殖民的現代性」肯定了強凌弱,讚許競爭能力所必備的優越感。弱勢市民以台北為家,然而,政策與市場機制卻將他們逐出城市!
現在,市府對於拆遷過程對弱者的傷害與支持安置計畫的「社會調查」所知有限。接著,市政府就要動手來證明市長的「魄力」了。日前,有一百位台大的同學投入調查,希望與市府殘缺不全的資料相互對照。我們不願意看到十四、十五號公園的歷史「悲劇」到了六月底演變為一場歷史「鬧劇」!市長的選舉文宣曾經拿台北與巴黎相比,並許以超越。市長的魄力應該表現在整頓無能又瞞上的官僚,而非以弱勢市民試刀。
我們應質問,為何拆遷在即,可以供弱勢市民租得起的住宅還如此拮据可數?這已不是這幾塊預定地的問題,而需檢討公共工程拆遷安置計畫。以及,研提「住宅政策」,改組「國宅處」,提供能負擔的「出租住宅」,而不是蓋些弱勢市民買不起,又圖利買得起人的「國民住宅」。這是歷經陳、馬兩位市長都無下文的政策,請問為什麼?這與既有法令制度有些不合,而法令制度是人訂的。台灣需要的是改革者,而不是再多增一位保守官僚。
最後,較容易解決的古蹟與學校相容課題,行政院已有決議:請市府成立專案小組,不同局處要能合作,而非互扯後腿,將剝皮寮在老松國小校地上進行「活的保存」。這也就是說,讓這個艋舺昔時店屋的生命力得以在學童的學習過程中永續。人與環境研究的學者早就提過:城市即教室。培養有創造力的下代學習環境,就是城市的豐盛性,學校在社區中宜是沒有圍牆的。行政院的旨意其實是:讓資源豐厚、人才齊備的台北市政府能為台灣其他的地方政府做出得意的示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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