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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的社會基礎

李丁讚 (清華大學社會所教授兼台灣研究室召集人 澄社社員)

中國時報 2003年二月十一日 第十五版


      

近月來,台灣社會突然對各類型的社會或政治改革有了很多雜音。記得在一九八0、甚至在一九九0年代時,社會一片改革聲浪,從報章媒體到街頭示威等,到處都充滿者社會改革的希望和行動,改革者甚至還會承受各種鎮壓或恐嚇等,但是,大家卻都勇往直前,而且還甘之如飴。那真是一個理想主義的年代,大家有希望、有夢想,而且付之行動,唯一的目的就是要讓台灣更好。但是,最近一、兩年來,大家好像突然對改革失掉了興趣,甚至對改革產生反動,從教育改革、地方金融改革、台北市的里政改革到剛在進行中的媒體改革等等,我們都聽到很多反改革的聲音,這些聲音有些是利益的當事人,他/她們的既得利益因改革而受到威脅,這種反對是可以理解,也應該被允許。但讓人困惑的是,這些反改革聲音中,很多是所謂的高級知識份子,甚至是以前我們都很敬重的改革健將,為什麼幾年之間他/她們突然變成反動派了呢?

改革,要有社會基礎。民主社會中的任何改革如何沒有起碼的社會共識和社會支持,都是沒辦法成功的。一九八0和九0年代的社會改革之所以能成功,就是因為那時候整個社會對改革有起碼的共識。今天的情況就大不相同了,幾乎所有改革措施都會馬上被政治化。以教育改革為例,這明明是在民進黨執政以前就已經開始的政策,但在民進黨執政後,這個政策馬上被綠化。如果這是反對黨從在野的角度來質疑,這種反對是合理,甚至是應該的;它可以讓改革政策更完整,因為,政治的對立本來就是民主政治的本質。但台灣的問題是,我們在政黨的對立之上,沒有一個超然的公共領域和公共論述存在。從媒體、知識份子到社會大眾,我們都習慣以政黨、意識型態為認同,然後複製,而非超越政黨的對立。台灣社會的絕大部分人,包括知識份子在內,都沒有能力超越黨派和意識型態之爭,而給公共政策一個客觀、超然、專業的判斷和評價。其實,一九八、九0年代的政治對立,並不會比今天小。但是,我上面講過,政治對立是民主政治的本質,重要的是,我們的社會能不能超越政治。公共論述如果不能超越黨派之爭,社會共識就沒辦法形成。任何改革一旦失去了這個社會基礎,就很難推動,更別說成功了。這正是台灣當前各類型改革共同的結構性困境。

除了宏觀的結構性因素外,當前各類型政治或社會改革也出現了微關層次的問題。簡單地說,就是菁英主義或制度論的問題。大多數的改革者都以菁英的心態,認為改革就是制訂一些新的法律條文、或新的制度機構就可以了,而幾乎完全忽略改革對象或改革當事人的主觀意願或配合動機等。再以教育改革為例,整個教改的大方向雖然沒錯,但問題是,這些教改措施是由一群學術菁英所擬定,然後再強加在所謂的改革對象,也就是基層教師的身上。這種外加式的改革其實是很暴力的,老師們對教改的理念是否認同?教改理念的適用性是否得宜?執行的過程和細節是否周到等,舉凡這些問題都被忽視了,也難怪基層教師會有這麼大的反彈。其實,基層教師是教改的第一線的執行者,她/她們才是教改真正的主體。任何不包括她/他意見在內的教改理論,注定是不完整的。任何沒有她/他們主動配合的改革政策,也一定不會成功。但不幸的是,過去的教改竟然繞過這些第一線的工作者,也繞過包括家長在內的社會大眾的參與和論述,使得教改的理念失去了社會基礎,也構成了改革的困境,這是改革者本身要深切反省的。

改革,是社會發展的動力。一個不斷改革的社會,才能有夢和理想,也才能不斷進步。因此,社會大眾應該給任何積極進行改革的政府熱烈掌聲,這樣,改革才有社會基礎,也才有動力。尤其是知識份子,更應該超越政黨和意識型態的包袱,發出正義、公平和有專業基礎的聲音,來帶動社會的公共論述。媒體更應超越黨派之私,構築一個健全而有活力的公共領域,讓好的公共意見能夠滋長,並進而慢慢形成輿論,這是任何改革最重要的社會基礎。當然,改革者一定要拋棄菁英思維,嘗試以更開放的心胸和態度,讓社會大眾,尤其是改革的對象或當事人參與改革的過程,透過綿密而多層次的溝通和互動,讓改革的理念更完整,改革的步驟更周到,這樣,才能真正厚植改革的社會基礎,也才能讓社會大眾一起學習、成長,然後主動而積極地參與改革,這才是改革的最高的藝術所在,也是改革精神最極致的發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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